那天,撞死爸爸的人終於來台大醫院看爸爸了。
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。
一個身型纖弱的婦人,面色臘黃,雙眼浮腫。我知道,事發後這幾天,她一定也是以淚洗面。
她看到我們,立刻跪下,跟媽媽說對不起。
狹窄的加護病房前的走廊上,媽媽、妹妹、阿姨、叔叔...大家把走道擠滿了。
陪著她來的男人說:起來,不要這樣!
媽媽不讓她看爸爸,不發一語,只是不停地哭著。
她伸出冰涼的手握住我因忿怒更顯冰冷的雙手,連聲說對不起。
我還記得我是一名老師,我還記得我教學生要以德報怨,我還記得要寬以待人。
但,天主垂憐,我一輩子都不要原諒她,無法原諒她。
悲傷使我雙腿無力跌坐在地上,我用力抓著她的手,指甲陷進她的手心肉裡,
「阿姨,我沒有爸爸了。沒有了。妳毀了我的家。」
「對不起,對不起...」
「我沒有辦法原諒妳,妳要知道,我永遠不會原諒妳。」
這是我跟她說的第一句話,也是最後一句。
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。
除了對不起,她沒說任何別的,半小時後,就離開了。
媽媽懇求醫生用方法讓其實已經往生了的爸爸血壓慢慢得降,
要等弟弟從印尼回台灣見爸爸最後一面。
十年了,今天因為回臉書專頁的留言又再次回想起那一天在醫院裡的情景。
十年了,我結婚移居荷蘭,有個褐髮灰眼的荷蘭先生,爸爸沒看到。
十年了,媽媽從精神崩潰和憂鬱症中努力爬起,自己開車,經營民宿,爸爸沒看到。
十年了,弟弟在大陸奮鬥工作終於有了小成就,爸爸沒看到。
十年了,妹妹婚後終於生下寶寶,這個第三代的長孫,爸爸沒看到。
一個分神,一個不小心,一個意外,一條人命,是我家永遠的痛苦和遺憾。
從那一刻起,我知道我內心裡那塊被稱為仁慈的部份改變了。